不远处的戏春堂，烈火熊熊燃烧，多么明亮，多么炽热。
陆衡看见张图治的脸开始腐烂，在周围的火光中，在周围的叫喊中。
“不要怪我！我有什么错！？”
分明，张图治呆在安全的地方，可他却蜷缩着身子，仿佛置身于戏春堂那大火之中。
他的衣服被汗浸湿，但他的皮肉却如同被熔岩贴蚀，一块一块的，化作浓硫酸算似的东西滴落。
连带着石板路，也发出呲嘶呲嘶的声音。
他突然扬起头，空洞无物的眼眶对着陆衡。
“你早知道！你早知道这一切！都是因为你！”
这一刻，方才吵闹的人声陡然消失，安静得只剩下，张图治那腐烂躯体中传出的扭曲咆哮。
他正朝着陆衡爬行而来。
终究还是变成了怪物，虽然看起来是不太健全的怪物。
环顾周遭，那些原本逃窜或者看热闹的游客，突然变成了平面剪影。
他们的脸被抹去了，又或者说，陆衡从未真正记得过那些人的脸。
在张图治所变化的怪物朝陆衡爬行时，那些游客仿佛脱离了这个维度一样。
这个场景中，似乎只剩下陆衡与面前的张图治是可以活动的。
“陆衡！你为什么不能乖乖接受你的命运！”
“我好恨！我恨你！”
陆衡原本后退的脚步骤然停下。
“接受我的命运？”
对张图治的恨意，在此刻爆发。
“什么是我的命运？”
“是活该被你诬陷践踏吗？”
陆衡没有后退，反而向前两步，一脚横踢在张图治那张腐烂的脸上。
“是活该忍受你的背景，委曲求全葬送我的一生吗？”
又是一脚。
无数过去的怨恨与不甘，在陆衡的胸腔中燃烧。
他身上的恨意，远比张图治要熊烈百倍千倍。
“我凭什么要接受这种命运？”
“你有什么资格来恨我？”
“张图治！”
当门一脚，竟直接踢飞了那颗球一样的脑袋。
其尸体断裂的脖颈处，流淌出浓稠漆黑的黏液。
跟陆衡之前亲眼见到的陆母转化过程差不多，那些黏液蠕动着，反过来包裹那具猪一样肥硕的尸身。
陆衡清醒过来了。
如果说在刚才，那还只是蠕动着爬行的张图治时，他当然敢动手。
但现在，那东西明显已经变成了一头怪物。
跑！
陆衡当即转身，打算沿着街道跑到别处去。
可卜的一声，他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，富有弹性的墙。
伸手去触摸，坚硬无比，稍微用力又软化了一些。
“别…想…跑…”
身后那怪物咕噜着，字节断断续续，陆衡知道这边走不通了。
回头，张图治化身的那怪物，因为没有头颅的情况，缓慢的朝自己这边靠拢着。
这面看不见的墙，大概是它的某种特别能力？
陆衡知道，绝不可坐以待毙，距离往象域破碎，也应该要不了多久。
只要能撑一会儿，那自己完全可以安全离开这里。
就像上次一样！
“陆…衡…恨！”
听见这种低语，陆衡咬着牙，真的很想一拳打爆它。
可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，只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寻出路。
身后的街道走不通，左右又有古房屋阻拦，唯有怪物身后，那边燃烧着的戏春堂。
那种级别的大火，陆衡只能赌一把，赌这头怪物不敢靠近那边的火。
侧身跑，足够宽阔的街道本身就可以用来遛它，只是陆衡不敢保证它会不会有射出触手那样的能力。
想堂堂赤君三那种人物，双腿都能被绞断，自己这个普通人，那真是一点都不敢去尝试。
“陆…衡…死！”
真有意思，陆衡路过时，听见那声音居然不是从被踢掉的头传出来的，而是从那具怪物身躯里。
戏春堂仍在燃烧，但陆衡靠近后才发现，那些火虽然看着猛烈，实际上的戏春堂却并没有倒塌。
就好像火焰燃烧的只是戏春堂的表面，而非实质一样。
在陆衡所未防备的那颗张图治头颅这里，其视线正好对着戏春堂。
很快，那具被粘液包裹大部分躯体的怪物，转过了身。
陆衡现在看见了，那怪物是有目标的朝他扑来。
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。
早在过往时，陆衡就觉得世道不公，偏偏他们这样的人，占据了那些能够掌控他人命运的位置。
那些靠真本事努力生活的人，处处被他们限制打压，只能忍气吞声。
当初若不是公司老板看重自己的能力和人品，选择雪藏自己而非落井下石，因而让他也遭受唾骂。
为什么偏偏善良老实的人，总是要受欺负？
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受了冤枉，那些加害者还能摆出委屈的模样？
他们这种畜牲，到底有什么恨？
他们这种畜牲，到底凭什么恨？
难道这世道，非要把普通人往绝路上逼吗？
如果只是单纯的怪物，陆衡万不可能提起杀心。
可那怪物的形体，死不悔改的贱畜模样，分明是张图治那个混蛋！
他的拳头攥紧，当真是打算临死一搏了。
正此时，陆衡感觉到身后热气升腾，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，逼得他往一旁挪了些位置。
只见一浑身浴火的戏服女子，猛的从戏春堂中破开朽木而出。
袖袍一舞，火红的绸带射出，直往那无头怪物而去。
陆衡看得惊了，一时竟不知道这人是外面又来的高手，还是谁。
难道一如上次那样，这个浴火的戏袍女人，是像赤君三那样的路过之人吗？
“林…倩…你！”
这名字有些耳熟，从那无头怪物的躯体中传出。
陆衡瞬间回想起，张图治刚才倒伏于地时，管那被吊死的戏子，也是叫林倩。
只看火红绸带捆住那怪物四肢，炙热滚烫的红金色，将其沸解。
那戏袍人从空中落下，踩踏在石板路上时，顿时将那周边石块灼得焦黑，她将身体转朝于陆衡。
一张没有五官的脸。
“我不欠你的了。”
她开口，声音倒是正常，是陆衡听见过的那样。
此刻，陆衡如何能想不明白。
这个女人，在自己找到她时，就知晓自己清楚她与张图治的勾当。
她是一个普通人，与自己一样，甚至比自己更悲惨。
她有卧床的妈，快要上学的弟，以及一个垂涎她美色的张少爷。
这座古戏城中，她比陆衡要更加无力反抗，张图治就是她们这里的土皇帝，她有什么办法反抗？
在原有的事件进程中，她答应张图治，假死害了自己。
事后就像张图治方才嘶吼的那些一样，他给了她一笔足够多的钱。
那个巷子里的网红女孩，不是还没有出现，而是还没有到时间。
她本该拿那笔钱，在互联网上成为一个干净自强的女孩。
可是，陆衡的出现，让这一切都改变了。
“欠我？”
“你在说什么？”
事情还没有发生，仅是陆衡讥讽她的那几句话，让结局产生了改变。
她不应该知道原本的走向的。
“欠你一句对不起。”
那没有五官的脸上，突兀的冒着蒸汽。
“我没办法丢下母亲和弟弟，可我更不想伤害到别人。”
她的声音听起来，像是在抽泣，可惜陆衡现在心中满是戒备。
“我为我对你做过的伤害说对不起，至少，在这里，我做到了。”
“我做到了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，我改变了我自己，也改变了他的结局。”
地面上，残留的焦黑，有部分是燃尽后的怪物躯体。
“原来要付出的代价这么小而已，小到只需要我付出生命。”
陆衡沉默着，一言不发。
她说的没错，原来代价这么小而已，她的一条命，换走了那个土皇帝的一条命。
原本，代价应该更大的。
可在这里，她做到了。
正此时，天穹突然崩裂，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。
是外面的黎明。
那火光中的戏子，停止了哭泣，听着像是强撑着笑了出来。
“陆衡…”
“谢谢你…”
陆衡嘴唇微张，他很想问，她为什么要谢自己。
可在那之前，那由火光笼罩的戏子，已在外面的阳光直射下，化作了虚无的泡影。
陆衡没机会问她为什么了。
或许，她是想谢，陆衡的这片往象域中，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。
或许，她是想谢，她原本矛盾复杂的一生，有了个不错的结局。
但那都是陆衡的猜想罢了，他永远不会知道，那人谢在哪里。
往象域，完全消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