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一个世界会给予人无数次回到过去的机会,在可以不断改变的过去中,他会迷失真实的自己吗?
倘若拥有能重现过去的能力,哪怕仅仅只能维持一个夜晚。
能够让人填补所有的遗憾吗?
……
“衡儿,今晚可记得别再熬夜了,再有半个月,你可就是要上大学的人了。”
陆母将热好的牛奶推至陆衡面前,杯底磕在木桌上时,发出的闷响让他短暂惊醒。
“得提前规划好自己的作息时间啊。”
温柔熟悉的声音,让他从呆滞中回过神来。
抬眸时,正对上母亲那关切又带着些责备的眼。
在室内的暖光下,柔得像两潭深褐色的湖水,总有那么些不真实。
视线侧移,在母亲的身后,是陆衡所熟悉的家。
学生时代获奖的照片,那张被父亲用磁铁贴在冰箱门上的,边角已经泛黄的师生合影。
玄关处的矮柜,三两座奖杯或金或银,是他曾引以为傲的,学生时代的荣誉。
陆衡的眼角滑落两行清泪。
“妈…”
他的声音发着颤,像是在极力的克制着什么。
陆母微蹙着眉头,俯身将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,用拇指擦拭着泪痕。
“这是怎么了?”
陆衡的泪水非但没有因此止住,反倒越发滚滚而出。
多么熟悉的声音,温度,甚至是这哄小孩子般的语气。
他快要崩溃了,在一次一次亲眼见证的破碎中。
“妈…我好想你…”
“我马上就要坚持不下去了…”
眼泪决堤,情绪失控。
谁能想到,一个这般拿过诸多荣誉的人,会哭得如此毫无征兆,会哭得如此悲痛欲绝。
在陆母的印象中,他分明那么乐观,那么开朗。
她不明白,自家优秀的儿子为何突然崩溃大哭,又为何会说出我好想你这样奇怪的话来。
可这般伤心的儿子,绝非是演戏出来给自己看的。
她不知道原因,她只知道此刻的陆衡,需要她的安慰。
一如其孩童时期,被同学欺负后回家的委屈那般,需要父母的安抚。
于是,她将陆衡的头搂入怀中,指节在他的发间轻轻揉抚。
“我就在这里呀,衡儿,你是不是昨晚做了什么噩梦?”
噩梦?
伴随这句话说出后,桌面咯嘣的一下子,便裂开了一条狰狞的裂痕。
陆衡那模糊的视线,在看见它发生的一瞬,没有丝毫犹豫的,伸出手抱住了他的母亲。
他没再忍受了,竭力的喊着。
“妈!你等我!我一定会回来的!我一定会找到方法,从这个地狱里逃回来的,你要等着我……”
桌面的裂痕不断扩张着,像是承受了什么巨大的压力。
陆衡不再能感受到母亲的抚摸。
果然,再睁眼后,方才死死拥抱的母亲已然化为若隐若现的虚影。
他收回双臂,无力的耷拉在椅子两旁,看着面前桌面上的裂痕,缓缓蔓延至地面,乃至墙壁,朝上而去。
“又是这样……”
历经数次过后,他已经习惯了。
不,比起说是习惯,挣扎过数次的他,更像是彻底没招了。
房间如同将被挤碎的压缩饼干,那些漆黑的裂纹,便是最先承受不住压力的地方。
一直到所有拥有色彩的事物褪去,在短暂的黑暗后,自己又将回到那个地狱一样的世界去。
这是他第七次重回这里了,在每一个夜晚他都尝试过尽可能的维持。
可无一例外,在那个地狱般的世界,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射向大地。
即便自己再怎么努力,这种幻境也还是会破碎消失。
就仿佛是那个世界,想要特意提醒自己,提醒这只是它赐给自己短暂的美梦而已。
是它让自己于那地狱中,赐予活下去的一点零星信念。
之前的陆衡多次幻想,如果这个梦足够真实持续,那也与现实无异,他可以就那样活在虚假的真实里。
可这一次,陆衡承受不住了。
他没能在这么多次逼真的幻境破碎中,继续伪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,每每看着母亲那惊恐慌张的眼神,却没办法跟她解释。
难道要残忍的告诉她,你只是我过往的人生中的投影吗?
他多么想再与母亲拥抱一次,感受或许早已遗忘的,属于她的体温,那属于家的温暖。
可这一次,比起贪恋更长时间的家的温馨,他选择更快的结束它。
“我会回到我真正的家的。”
在周围不断的破碎声中,陆衡闭上眼呢喃着。
这像是某种誓言一样,也代表着他的决心。
“我一定会,从这里逃出去的。”
……
然而,想象中的残破腐败场景,以及那个世界独有的怪异气味,并没有出现。
当陆衡睁眼后,墙壁与桌面的裂纹正在缓缓恢复。
“这怎么可能?”
他遇见了从未出现过的情况。
这小小的空间里,仿佛在发生着时间倒流那样的神奇事件。
就连那虚影,都在逐渐变回母亲的样子。
“妈?”
与之前截然不同,陆衡的这声妈中,带上了些恐惧。
泪与留念已经淌干,陆衡都已经做好准备去与外面的世界拼命了。
可现在……
他亲眼见证那虚影,是如何缓慢变成自己母亲的样子。
像是从周围的空间里凭空撕扯出人皮,然后一块一块的粘在它那虚幻的支撑物上一样。
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妈?
莫大的恐惧在他心中积蓄膨胀着,令他下意识的想要起身逃离。
“蠢小子,没活够的话,就赶快离那东西远一点。”
这声音来自不远处,就在陆衡家的家门口。
当视线转移过去时,矮柜处正站着一个长发邋遢的瘦削男人。
他穿得破旧脏污,一头长发甚至快拖到地砖上,发丝粘在一起像是很久没有清洗,散发出难闻的气味。
这使得陆衡后背发凉。
与此同时。
“衡儿,他是谁?”
陆衡的耳旁,属于母亲的声音,发出了这样一个提问。
这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。
是母亲的声音没错,母亲总不会害自己的吧。
他也想知道那男人是谁,他更想知道,这本该破碎的幻境,为何又恢复成了原状。
在之前六次的这种幻境中,只要自己做出了违背正常的事,幻境就会像是遭到攻击一般破碎。
陆衡在其中几次,只能根据以往发生的过去,重复发生过的事来维持幻境的持续。
最长的时间里,持续了一整晚。
今天是陆衡好不容易鼓起勇气,想要脱离这种虚假的幻境,直面那残酷世界寻找归乡之路的时候。
可怎么跟自己想的不同?
分明已经使幻境开始破碎了,接下来会强制回到外面才对。
自己还要趁着大多数怪物进入休眠期的夜晚里,逃向其他地方,现在是怎么了?
对了!与以往不同的!
是这个男人!
在母亲声音的引导下,陆衡毫不犹豫的就跟着提问了。
“你是谁,怎么进到这里来的?”
比起询问对方是谁,陆衡这句话的重心其实是后半句。
这种幻境,理论上说,怎么会出现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?
长发邋遢男冷笑着,靠近桌子后,自顾自的拉开椅子,用手抓着饭菜就往嘴里送。
陆母被邋遢男这副作态吓得后退几步,抓着陆衡肩膀的手暗中使劲,像是在暗示陆衡逃跑。
可陆衡并不是这个时间点的陆衡,与稚嫩的外观不符,真正的他已是一位拥有三十多年阅历的成年人。
他对邋遢男子的出现,有足够强烈的好奇心,毕竟此人极有可能是真正的活人,而不是幻象。
以及,他的直觉,又或身体本能,并未在此刻于邋遢男子身上,感受到危险。
这邋遢男子如乞丐般狼吞虎咽的样子,一点攻击性都没有,比起外面那些怪物,可和善太多了。
陆母见儿子像是被吓傻了,也没有继续后退,故作呵斥的问道。
“防盗门锁得好好的,你是怎么进来的?谁给你的钥匙?”
邋遢男子艰难的吞咽下口中食物,从桌上拿过陆母给陆衡准备的那杯牛奶,咕噜咕噜就喝了下去。
陆衡站起身,将陆母护在身后。
“妈你回房间里去,我来处理。”
陆母先是愣了几秒,随后立马抱住陆衡拦她的胳膊。
“衡儿你可别冲动,你马上就是要上大学的人了,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啊,让妈来,让妈来……”
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,打断了陆衡与陆母的话。
“第一,道爷我来这里时,可没看见有门。”
“第二,小子,看你也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,想好心提醒你而已。”
“你要是再不离那东西远一点,待会就算是想跑,可也跑不掉了。”
三句话结束,邋遢男子将遮挡住面容的长发撩至脑后,露出一张带有长胡子的中年脸。
站起身后,他与陆衡相隔这张餐桌面对。
一声厉呵从口中爆出。
“还不过来?”